天大的难题

程建坤是城管大队的大队长。这天，他刚上班，就接到了老婆孙梅的电话，只听孙梅嘶哑着嗓子冲他喊：“程建坤，我让人欺负了，你管不管？”程建坤忙应道：“我管。怎么能不管？你快告诉我，谁欺负你了？胆子也太大了。”

孙梅这才说，欺负她的是水泥道边那个看厕所的。

今天，轮到孙梅倒休。她一早起来，给程建坤准备好早点，然后就到横山去爬山，借以减肥，保持好身材。横山是一座野山，风景很优美，有一条水泥消防通道从山底下通到山顶，很好走，那里就成了人们经常去锻炼的地方。孙梅走着走着，就觉得内急，想方便一下，可旁边没有厕所，方便成了一个大难题。水泥路两边都是树林，里面长满了荆棘，她不敢进去，怕遇到蛇蝎。正着急间，忽然看到路边有块牌子，指示前面有厕所，她忙赶过去。

路边的树林中，被人修整出了一片平地，盖起了两间简易厕所，一个老头儿正在门口看着。孙梅赶过去要上厕所，老头儿一见赶忙过来拦住了她，抬起手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收费一元。“看明白了吗？”说着，老头儿就冲她伸出手要钱。孙梅一摸兜儿，空的。今天她只想着来爬爬山，没想着要买东西，就没带钱。她一摆手说：“你不认得我啊，我是程建坤的老婆！”老头儿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拦着她：“给钱啊。不给钱，就莫上我的厕所！”孙梅生气地说：“你没听清楚啊？我是程建坤的老婆！他是城管队的大队长！”老头儿从鼻孔里轻蔑地冷哼了一声，道：“什么城管队的大队长，我不认得！我只认钞票。你不给钞票，我就不让你进我的厕所。”

孙梅一听就急了：“城管大队管天管地，你就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有你好瞧的啦！你还是想明白，别惹我生气。”老头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城管大队管天管地，却管不着我这拉屎撒尿的厕所。你不给钱，我就不让你进。大伙儿快来评评这个理，城管大队长的老婆进厕所就能不花钱啊！”

他这一嗓子，还真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你一句我一句地挤兑孙梅。孙梅越听越气，她可不能让老头儿给煞了风头，就跟老头儿吵起来。那个老头儿真是死犟，任凭孙梅死说活说就是不让她进去。孙梅还想再吓唬他一把，但小肚子一紧一疼，再也把持不住，居然尿了裤子，看热闹的人乐得前仰后合。她颜面扫地，急忙跑下山。她给程建坤打电话，是要让他给自己雪耻的。

程建坤一听就暴跳起来：“他敢欺负我老婆？我让他死得很难看！老婆你别生气了，看我怎么收拾他！”他喊上几个城管队员，直扑横山！

他们开车上去，果然看到路边有个指示牌，程建坤让队员们下车，把指示牌拔下来。不一刻的工夫，来到半山间，果然见到旁边的树林里辟出了一片地方，盖了两间简易厕所，一个老头儿正在前面收费。程建坤带人围住了他，严厉地质问道：“谁让你在这里建厕所的？谁让你乱收费的？”

老头儿见到他们，吓得手足无措，身子不停地微微颤抖，说话也不利落了：“我看大伙儿挺不方便的，就平出这块地方，建了个厕所，没谁让建，也没批示。我这材料和人工也花了钱，得收费赚回来，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程建坤凶巴巴地说：“搞任何建筑，都需要批示。就是盖个鸡窝，都得批。没有批示，那就是违章建筑，必须立即拆除。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

老头儿老老实实地说，他是山下柳浪村的，名叫柳大民。

程建坤说：“就别等我动手了，拆吧。”

柳大民看着两间厕所，舍不得拆。程建坤一挥手，他手下那几个城管队员一拥而上，不过片刻的工夫，就把厕所给拆了。程建坤任务完成了，就带着队员们下了山。

一回到队里，他马上就给老婆打了电话，报告给她出气的经过。孙梅听了，顿时高兴起来，解恨地说，敢跟她来劲，就得灭掉。

事情过去了，程建坤很快就丢到了脑后。谁知下午的时候，局领导忽然打来电话，问他拆厕所的事。他随口说接到群众的举报，说水泥路边有违章建筑，他们就赶过去拆除了。局领导生气地说：“你到网上看看去吧。”说完，气哼哼地挂断了电话。

程建坤赶紧上网，一看，顿时就蒙了。网上发了一个帖子，详细描述了他们强拆厕所的整个过程，还有图，然后就十分惋惜地说，整座横山就那么一个厕所，现在被拆掉了，遇到内急，就只能到山林里去方便了。城管队这种工作精神，真让人叹为观止。下面的跟帖是骂声一片，甚至问候了祖宗十八代。他马上给局领导拨过电话去，问该怎么办。局领导没好气地反问他：“你说怎么办？”程建坤支支吾吾地说：“让他把厕所重新盖起来？”局领导说：“事情交给你去办。怎么办我不管，但一定要平息众怒。不然的话，我对你不客气！”

程建坤挂上电话，心里打起了鼓。

怎么才能平息众怒呢？不用说，只有把厕所重新建起来。在网上发帖子的，肯定是去横山爬山锻炼的人。不到横山去的人，根本不知道这码事儿，更别提拍照片了。而到横山去的人，经常受到没有厕所方便苦处，柳大民私自建起了厕所，虽说收费，但能解一时之急呀，人们也就不在乎是否收这一块钱了。他为了给老婆出气，把人家这个厕所强拆了，现在想想，是有点儿过分。但只要建一个更漂亮的厕所，解了爬山人之苦，这事儿也就平息了。厕所的事儿归环卫局管，他恰好认识环卫局的冯局长。于是，他就找到了冯局长，开门见山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冯局长一听，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你说什么，让我们到横山上去建个厕所？”

程建坤点了点头，冠冕堂皇地说：“现在去横山锻炼的人越来越多，可整座山都没个厕所，群众多不方便呀。万一遇到内急，就得到山边的树林里去方便，这多破坏环境啊。再说，树林里有那么多毒蛇，还有荆棘，把谁咬了或者扎了，那都不合适呀。”

冯局长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是守土有责。我们环卫局，只管公共的地方。那横山属柳浪村管，我们可没权力到山上去建厕所，即使因为方便的原因出了事儿，那也得找柳浪村说话，没我们环卫局的责任。”

一看冯局长把这事儿推得干干净净，程建坤忙换上了一副笑脸，诚恳地说：“冯局，咱不说那官面儿文章，就当帮我一个忙，这总算可以吧？我领你这份儿情，以后一定会还你。”

冯局长更是使劲地摇晃着脑袋，然后就扳着手指头给程建坤算起来。且不说要在横山上建个厕所需要建委审批，需要报财政局批款，需要雇人打扫，还有淘粪……这些都需要钱，很大一笔数目的钱。他们没地方走这项开支，只能等相关部门批复。一层层批下来，最快也得一年时间。最主要的是，那里不是他们的管辖范围，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去报，上面也不会批。

此路不通，程建坤只好找到了柳浪村。

柳浪村的村委会主任柳云跟他也算个半熟脸。听他说明了来意，柳云的脑袋都快摇掉了，嘴里一迭声地说：“不成不成，绝对不成。”程建坤都要怒了：“不就是建个厕所吗，怎么就不成啦？”柳云撇撇嘴说，厕所好建，但他就是不能建。因为去横山锻炼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素质很差，经常溜进果园里偷果子，还溜进庄稼地里偷玉米，还有的偷偷拧走村民家种的向日葵，他们已经不胜其烦，但也没办法。再给建个厕所，这些人更爱来了，他才不会干那傻事儿呢。

纵使程建坤说破了嘴皮子，还许给柳云许多好处，可柳云就是不吐口，真把人给愁死了。万般无奈之下，程建坤想到了柳大民。现在没别的路子好走，只好厚着脸皮去找柳大民了。

程建坤买了两盒点心、两条烟、再加上两瓶好酒，一路打听找到了柳大民家。柳大民到地里干活儿去了，他老婆翠莲正在剁猪菜。程建坤笑着说：“嫂子，我办了件错事，来给老哥哥赔礼道歉了。”翠莲忙请他坐下，问他到底出了啥事。程建坤就说了他带人强拆厕所的事。

翠莲听了后，忙说：“我听老头子说了。那是公家的地方，他私自盖了厕所，还收钱，那就是不对，拆也应该。”一句话把程建坤给堵回来了。

程建坤只好厚着脸皮，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塞到了翠莲手里，诚恳地说：“嫂子，不瞒你说，这事儿我办错了。那么多人上山，需要有个厕所。请你跟大哥再费点儿力，把厕所建起来吧。”翠莲还要推辞，他丢下钱就走了。

他回到局里，打开电脑，看到那条帖子下面跟帖的更多了，骂得也更狠。他就在下面做了一条回复，先是承认自己太鲁莽，接到群众举报后就去强拆，没加分析，真是拆错了，真诚地给柳大民和关心此事的人们赔礼道歉，再就是说他已经自掏腰包给了柳大民一笔建设费用，请他尽快把厕所重新建起来，方便游人。回完帖，他就给局领导打电话，汇报此事。局领导也没想出好办法，只说暂时先这样吧。

折腾了一天，程建坤累得腰酸腿疼。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却见孙梅坐在沙发里，正冷冷地看着他。孙梅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两盒点心、两条烟、两瓶酒，旁边，是一千块钱。看来，是柳大民给送回来了。没等他开口，孙梅就气哼哼地反问他：“我让你去是给我出气的，咋倒成了给他去送礼？”

程建坤只好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说，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众怒难平不说，局领导对他有了偏见，甭说以后的提拔，就是他现在这个大队长，能不能当下去都是未知数呢。孙梅一听说他可能因此丢了官儿，也着急起来，忙问道：“你想出啥办法来了？赶紧解决了呀。”

程建坤摇了摇头说，他原先想以情动人，让柳大民再把厕所建起来。现在看来，柳大民是不肯了。新的办法，他还真没想出来。孙梅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只能是干着急。程建坤看着她就有气：要不是你没带钱还耍横，怎么会发生后来这些事，又怎么会让自己如此焦头烂额？可他不敢跟孙梅发脾气。

程建坤饭也顾不得吃，就坐到电脑前。再一看那个帖子，就急得跳了起来。原来，在他那个回帖下面，又跟上了新的帖子，说柳大民没有建委的批示，坚决不肯再盖厕所了，横山上还将继续面对没有厕所的局面。下面有人替柳大民诉苦，说他自费建个厕所，也没别的目的，就是想收集人们的粪便，上到他的地里，因为他不想使用化肥，就想种有机蔬菜。就连这么点儿可怜的愿望，也被无情地抹杀了。

无疑，下面跟着数百条帖子，都是骂城管的，骂他程建坤，还有他那为虎作伥的老婆。程建坤长叹一口气，快要烦死了。孙梅跟过来问他怎么样了，程建坤嗔怪地说：“都怪你啊，非让我去给你出气。这回倒好，气没出成，我成人家的出气筒了。八成啊，我这官儿，也就当到这儿了。”

孙梅也凑过来看，很快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势的确大为不妙。她可尝到过当城管大队长夫人的好处，不愿就此丢了，就咬了咬嘴唇说：“咱把厕所拆了，咱再给它建起来。两三万块钱，就还出得起。咱建起来，谁再拆咱就不管了。”

程建坤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呀。把厕所重新建起来，再让柳大民接着淘粪，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他马上在下面回了一个帖子：城管队长看到这个厕所太简陋，存在沼气上冒的危险，那是严重的安全隐患，这才决意拆毁厕所。他已经设计出更安全的新型厕所，即将动工兴建，请网友们拭目以待。

计议已定，他马上就去找施工队，说好明天一早就上山去查勘，确定建造厕所的具体地点和设计方案。

建厕所容易，下面就轮到淘厕所了。再雇人肯定还得花钱啊，他可舍不得，觉得还是柳大民最合适。但人家柳大民干不干还是另外一回事，他还得找柳大民商量去。

程建坤不敢耽搁，马上开车赶到柳浪村，去了柳大民家。

柳大民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成，这可不成，绝对不成！”

程建坤这回可不明白了，反问他：“怎么就不成啦？”柳大民气得跳起来：“哎，你当我们老百姓就是那泥人呢，你想怎么捏鼓就怎么捏鼓？告诉你，泥人还有个土性呢！我搭个厕所，你给拆了，你自己搭个厕所，倒让我去给你淘粪，你这讲的是个啥理？我就问问你，你讲的是个啥理？”

程建坤被他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大民一摆手说：“算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了。你的事我是不会答应的。你走吧。”

程建坤忙说道：“大哥，这事儿确实是我办错了。我给你赔礼道歉啦。”说着，他就给柳大民深深鞠了一躬。柳大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愣在那里，但还是不肯答应他。

这时，柳大民的儿子柳旭从屋里走出来，劝他说：“爸，人家程队长都认错了，你就别揪着不放了。再说，他的做法也有一定道理。我也想过了，万一那个厕所真发生了沼气爆炸或者着火了，责任全在你，咱就是赔个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现在那个厕所可安全多了，而且还是人家程队长自己掏钱建的，就是出了问题，也是他承担，免了您多大的责任啊。”

柳大民赌气地说：“我还得卖菜呢，没工夫淘粪！”

程建坤见他语气有缓儿，忙说：“你卖啥菜呀？我帮你！”柳大民这才说，他种了十几亩蔬菜，该上市了。程建坤想到他建厕所要大粪的事，眼珠儿一转，就说道：“我有个主意，不光能让买家进山来买你的菜，还能买走你们全村的菜。这样的好事儿，你干不干？”柳大民说：“你要真有这本事，我就帮你淘粪！”程建坤就对柳旭说：“你赶紧在那个帖子下面接着回帖，说你家的无污染有机蔬菜下来了……”

柳旭激动地一拍手说：“明白了！前面做了那么多铺垫，现在忽然揭出了谜底，这是多么成功的一个广告策划啊！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你给我们当托儿呢！”说完，他就高高兴兴地回帖去了。

程建坤心里暗自苦笑：这个托儿当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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