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中篇小说）

第一章 欢乐颂

老商这辈子都像是在为别人活。大家都喜欢用他的嘴巴说自己想说的话，他则喜欢代言。

老商永远腆着肚子，昂着头，所有外衣下面的口袋永远有被自行车把、楼梯扶手、桌子角以及小偷的刀子拉破的口子。因为每餐不离酒，脸上永远喜滋滋地堆满了笑，眼睛也就老是眯着因而永远有揩不完的眼屎。他永远没有秘密，说话像敲定音鼓，自以为诡秘的耳语，廿步外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开会的时候他永远是第一个发言而且永远是不到主持人再三叫停决不住口，一旦住口，又立刻用鼾声震动会场。他的发言永远不得要领。就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问他自己有什么事要办，他扯的都是幼儿入托费、补贴液化气差价一类，搞得人莫名其妙——他几十年一直过的是独身生活，从来不生火做饭。

文艺界什么宝贝没有？有人居然弄到了省长家的电话号码，抄给老商。从此，歌舞团停电、停水、自行车被盗……他都给省长去电话。省政府办公厅一再请歌舞团负责人转告老商，反映情况是欢迎的，但应掌握分寸，该反映到哪儿就反映到哪儿，不要事无巨细都找省长。老商当时朗声回答“好好”，一旦有事又忘得一干二净。领导急了，跟他发火，他的火更大：电话是我打的，你何必吓成这样！省长怎么样，一个省要找人当省长起码可以找出一打，要找出几个老商，只怕不容易！贝多芬怎样教训奥国大公爵的？可以造一个朝臣，绝对造不出一个贝多芬！完了照旧没完没了地给省长打电话。却打出了奇迹。

“你这个同志，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就不考虑给别人一点尊重呢。”

半夜以后接到电话的省长夫人很不高兴，她早已经熟悉了老商的声音。

“我怎么不尊重人？我给省长打电话是相信他对知识分子的尊重。这信任不是最大的尊重？”

“他也是知识分子的啊。”

省长夫人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晓得，不就是大学毕业么。我没有大学文凭，但是并不等于我没有受过教育，并不等于我没有大学文化程度，并不能由我自己负责，并……”

“……请谈正题吧……”

“……大学毕业的省长也未必就什么都懂，他懂得繁复对位么？懂得音集、音串、音簇、音块么……”

“莫给我们上音乐课了，”刚刚从办公室回来的省长一边揉着鼻梁，一边从夫人手上接过电话，“不是时候。”

“你好，省长，”那边的老商兴高采烈，“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不过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想请你听一听。”

“听什么？”

“你自己听吧。”

电话里是一片含混不清的杂音。

“唉呀，我说老商，有什么话直说嘛，扮什么鬼嘛。”

“麻烦你耐心些。”

省长用力摇摇头，渐渐听出电话里传出的风声、滴水声、玻璃和瓦片碎裂的声音。

“不错不错，你的听觉很灵敏的么，你应该搞音乐的么……”

“你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就站在楼道里，这里的人都没有睡，屋子里头的风雨差不多跟外面一样。”

“……我知道了。”

省长的嗓音沙哑：

“问候大家。我明天就派人去。”

第二天省长自己来了。这是一幢旧楼。原先住一户人的空间，现在塞进了十几户，号称“十八巢”。十几个煤球炉集中在天井里，蒸腾着呛人的烟雾。各家各户用布景、道具、三合板、包装箱纸板搭的小屋子挤得水泄不通。整幢楼从划给歌舞团之后就没有做过大的翻修，这些年更是连检漏也顾不上了。

“到你府上看看。”

省长对老商说。他们神交已久，见面却是第一次。

老商住在楼上的一间厢房，朝外没有窗户，大白天也要开灯。一群人涌进去，接漏雨的缸子、盆子在脚底下“咣当”作响。屋里很空，唯一显奢侈的是一床底的空酒瓶；唯一的装饰是一墙的五线谱纸，上面钉了一张贝多芬头像。

一帮人下楼的时候，最下面的楼梯板突然断裂，摔坏了电视台的一台摄像机。

罪过！省长很生气。

而后就有了这两幢“高知楼”。

多少郑重其事的公文屁事不顶，疯疯癫颠的老商一个电话就扭转了乾坤，大家对老商大歌大颂。不过，分房的时候来得晚了些，对颂歌的崇尚热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记得的是老商独身一人，并且几乎没有家当，便给他分了最高一层的一套两居室，其中的一个居室还挖给了隔壁的副团长。

“无所谓无所谓，房子多了搞卫生麻烦。”

老商反而像是人家减轻了他的负担。

搬完家，晚上老商喝了很多酒，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半上午了。

“糟糕！”

他跳起来，慌手慌脚地一通乱忙，然后直扑传达室。

“做什么，做什么，你要拆屋么！”

门房打开门，一脸怒气。他是团长的远房亲戚，基建时就来看守工地，楼盖好后接上做了门房，自觉有些背景和资历。

“对不起，报纸来了么？”

“没有。”

门房立刻就把门碰上。

“哎……”

老商关心的其实并不是报纸。他把门挤开，向门房凑过去，密谋似的说：

“我在等一封要紧的信。我就要出一本书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同样的话，老商已经对凡是见过的人说过无数遍。他的嘴喷着昨夜的酒气，门房厌恶地扭过脸，全力顶上门：

“疯子！”

“哪个是疯子？”

老商嘟哝着，无可奈何地转过身，走下门房的台阶。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下了雪。

“嗬，好雪！”

他大喝一声，空旷的院子响起嘹亮的回声，然后就绕着花坛跑起来，把处女一样的雪践踏得一片狼藉。

一直到邮递员终于出现。

老商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戏班子的打鼓佬。十岁以前，老商就跟台了。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酒量比曲牌子多得多。长大后他偷偷地去参加了西洋音乐的函授，学作曲。指导教师是个名气很大的音乐家。老商幸福得不得了，见人就说自己是某人的学生。他作的曲子都被那位音乐家丢进了字纸篓，他从不气馁。

一次，首都的一个交响乐团到省城演出，台下的老商突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乐句，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整支乐曲还没演奏完，全场还沉浸在旋律中，老商霍地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大喊：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全场哗然。好几个场务同时向他扑过去。

“我是这支曲子的作者！”

老商一路挣扎。

没有人相信疯子的话。老商在一片哄笑中被轰出剧场。

老商后来拿到了那支乐曲的总谱。作曲写的是他的那位恩师的名字。他到这时候才知道，这支在一年前被恩师当他的面作为音乐垃圾处理的乐曲，已经在半年前几乎未作任何改动的由一家外省的出版社正式出版。

老商难以申辩，他每一次把作品交给恩师指教的时候，总是连所有的草稿都一并交上去，以便恩师能够把握他的创作思路。

此后，跟人说话，他常常会突然向对方凑过去，密谋似的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这个在事实上完全属于他的成功，使他在此后三十年的时间里，潜心于一个巨型作品的创作。他相信自己将创造一个想像力的伟绩，突破音乐宇宙中所有前辈大师已经达到的大型音乐结构的极限。

先是失掉了在剧团的职业：他不肯为剧团演出的剧目编曲或作曲，觉得那简直是拿他开玩笑。接着失掉了老婆：穷受得了，他作曲和喝酒时的疯受不了。

他后来当了几年民办教师。许多学生是公办学校开除出来的，却很革命。“文革”中他们抄出了老商的手稿，给他糊成了高帽子和奇装异服。为首的一个孩子让老商从早到晚不停顿地引吭高歌。老商唱得声咽气绝，那孩子很扫兴，一脚把老商踢吐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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