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跑动

三岁的时候,他就站在高墙上冲下撒尿,被尿淋了一头的人仰脸观之,发现是一个毛头小屁孩儿所为,大怒,他站在墙上反而乐了:“谁高我高,地下都是草包!”行人于是不顾自己德高望重或是年富力强,在心中赶紧缩短与他的生理年龄,对他破口大骂,他在墙上接着又喊:“你骂我,我吃亏,你妈是个大乌龟。”

对于彭克强来说,童年时代实际上就是一个疯狂的口号歌谣时代。他懂事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最后的疯狂。他父亲原来是一个司机,后来在一九六零年代末期不失时机地脱颖而出,当了单位上的造反派司令,全名叫什么“红色七月工农兵联合革命委员会”,把老家伙们斗得像柳树一样又弯又瘦。彭克强的妈妈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丈夫的注意力和激情突然转向了。原来,丈夫的激情总是在她身上得以最后的释放,几乎每天晚上,父亲在床上不顾幼年的儿子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的可怕背景,和乳房高耸、浑身散发着牛奶气息的老婆花样翻新地做爱,每一次都弄得她大汗淋漓,浑身布满了齿印和青痕,他的脊背之上也被她抓得鲜血淋淋。在那张檀木老床上,布满了深红色的呻吟与高叫。而自从彭克强的父亲穿上了一套军装以后,就找到了一个新的发泄激情的方式,它本身比做爱来的刺激更大。在彭克强的记忆之中,父亲那时候总是威风凛凛,胳膊上戴着红袖章,胸前挂着硕大的毛主席像章,像狂风中的树枝一样在人海中摇摆沉浮。有一次,彭克强印象很深,在一次大会上,他父亲的额头上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章,鲜血像河流一样从父亲的脸上淌F米,父亲置若罔闻听之任之,直到人群的欢呼声淹没了一切。

对于彭克强的母亲来说,丈夫的注意力的转移使她内心空虚而没有着落,她这才发现,那时候,五岁的大儿子彭克威脸色阴沉,会像野兽一样在背后悄悄地盯着她,只要地一转身,他就立刻闭上了眼睛。彭克威从一生下来就不哭不叫,安宁和沉闷得叫母亲的心中生起了大片的白蘑菇。她预感到这个家庭总会发生些什么。她首先就对大儿子野兽般刻骨仇恨的目光产生了恐惧,使得她在家中坐卧不宁,从来不敢回头。大儿子像荒草一样地长着,很快地,他就背着书包去上学了,而这个时候彭克强也已经像小鸟一样整灭叽哩哇啦背歌谣了。

对于于彭克强的出生,他母亲和父亲之间历来是有争议的,有三年没有同房的夫妻双方之间的感情像白开水一样清淡。按照他母亲的观点,他的出生是由于在1969年底的一次政治阴谋中,他父亲的暂时失势所导致的——那一天深夜,浑身带着土腥气的他父亲脸色苍白、口中喃喃自语个不停,两眼放射着死光。他走进屋的时候发现老婆已经熟睡了。当时,她才二十六岁,身体成熟得像一只鲜艳的桃子。他在灯光下看着老婆慵懒的睡姿——二年来这睡姿已引不起他一点儿性欲了,这时,突然之间他觉得血液奔涌,他立刻像老虎一样扑了过去。她在半梦半醒中尖叫了一声,下体就感到了数年来不再经受的快感和摩擦的疼痛——那里因为毫无防备而来不及分泌润滑的液体,她高叫一声就昏过去了。

也就是在那一天,彭克强光荣而有预谋地开始在母腹中成长了。这种说法是比较可信的。而他的父亲却一口咬定在那一年年末,他母亲有一天悄然离去、彻夜未归,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她头发凌乱、两眼呆滞,对离去的行踪讳莫如深,那个才与他的出生有关系。父亲压根儿就不承认有过那么一个充满兽性与激情的夜晚。原因是他从来就没有失势过。后来,知道那一段历史的人则提供情况说,他父亲下台三天后又上了台,理由是他父亲的对手神秘地死亡了。所以现在看来,这短暂的三天失势根本没有在他父亲的记忆中留下什么。因此,从逻辑上判断,既然他父亲认为自己没有失过势,那么他也就不可能转移自己的激情,所以,那个晚上也就是不存在的。彭克强的出生是值得怀疑的。

父亲有力的手掌掠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但父亲从来都不喜欢他,原因是彭克强越长越不像父亲了。彭克强和哥哥彭克威形成了奇异鲜明的性格对比。他三岁的时候哥哥已经快九岁了。哥哥的脸一直是阴云密布,常常一个人坐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冷笑,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哥哥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与父亲一身的土腥气相映成趣。哥哥常常会一声不响地从他那飘着黄丝带的烂书包里取出一只青蛙或是一条蚯蚓,一串蜻蜒或是麻雀——他取出来的时候,这些动物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挣扎着。在彭克强的注视下,哥哥恶狠狠地、不动声色地把它们杀死。血的喷溅,小动物尸体的扭动和彭克强的失声尖叫是一同发生的,之后,哥哥把那阴惨惨的目光转向他,幸灾乐祸地冷笑个不停。

有一天,彭克强唱着歌谣冲进屋子,那时刻,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只见哥哥神色诡秘而残忍地抓着一只母鸡。这只鸡是母亲养的。哥哥见他进来,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把看见的告诉咱妈,我也这样对待你。”说完,用两只手握住了鸡脖子,开始慢慢用力地卡住,那只鸡先开始猛烈地蹬动双腿,很快地,嘴里咝咝冒着气,接着,“扑哧”一声,拉出了一泡稀屎,溅在了他和哥哥的鞋子上,然后,它就再也不动了。彭克强的心当时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左冲右突,泪水夺眶而出。他其实并不是为一个生灵的毁灭而哭,因为,他知道肉是最好吃的东西,要想吃到肉就必须杀死动物,他只为自己的心理还承受不了这样的杀戮场面而哭泣。在哥哥阴沉的冷笑、残酷的杀戮和他经常的哭泣中,他长大了,内心像石头一样冷硬。那一天,他母亲在厨房里发现了死鸡,大发雷霆,厉声喝骂九岁的大儿子和四岁的二儿子,两个儿子一个若无其事表情冷漠,一个哆哆嗦嗦神色恐慌。“可能是一只大猫杀了它。我看见那只大猫了。”哥哥平静地说。那一天,全家吃了一顿久违了的鸡肉,在狼吞虎咽的过程中,哥哥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记住,是我叫你吃到这鸡肉的。你什么也不能说。”他像惶惑的小狗一样一面吞吃鸡肉,一面冲哥哥用力点头。

几年之后,他哥哥彭克威就成为一群少年的首领了。以凶残著称的彭克威以他的冷酷无情震慑了大家,他手下很快聚起了二十几个无所事事的少年。在这座城市中,大人之间的斗争给了在这个时代里成长的孩子以莫大的刺激。打群架就成为他们唯一的乐趣了。这座灰暗的城市中到处都是烂砖头、木棍,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都在那个年代手中晃动着用自行车铁链制作的铁索,手上套着用铅浇铸的手锢,有的还配有自制手枪,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活动。彭克强和哥哥一起在风雨飘摇的年代里,像是一高一矮两株芝麻一样成长着。记忆之中,他哥哥那无所不装的小书包沉甸甸的,里头总是放着一块砖头——用来随时预备不测和打群架。这个时候,哥哥已经上初三了,而他的妹妹也出生五年了。

妹妹的出生没有再引起父母的争议。母亲在彭克强出生之后突然开始衰老了,原先鲜艳美丽妖娆之姿,在几年内就被雨打风吹去。很快地,中国政治风云变幻,他的父亲被赶下台来。这时候是一九七四年。心怀愤恨的父亲在这一年风雨大作的一个晚上播下了妹妹的种子。妹妹出生的时候,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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