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下当代人的健康身体想象

[摘要]当代全球化下，人们积极追求身体健康，其表现的具体实例如减肥、吃保健食品或有机食品、上健身房、练武等。为解释此现象，本文提出五种当代人关于追求健康身体的理由、观点与方式（即健康身体的想象），分别是规训的身体、资本的身体、镜像的身体、保险的身体及修养的身体。本文详述了这五种身体想象的形塑缘由，及其想象在结构与行动间的关系。文章提出，个体追求健康的行动在不同的时空环境中会形塑出不同的策略选择，以至于这五种解释路径有时相合，有时相互参照，或有时互斥并存。

[关 键 词]规训的身体 资本的身体 镜像的身体 保险的身体 修养的身体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5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精神医疗中的医患关系：基于上海与台湾的比较研究”（15BSH053）；华东理工大学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文科培育基金项目 “精神患者的再社会化研究：基于上海与台湾的比较”（WE152202）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萧易忻（1977-），男，英国Essex大学社会学博士，华东理工大学社工系副教授， 研究方向：医疗社会学。

[中图分类号]C9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672（2017）01-0001-09

从二十世纪末起，减肥、吃保健食品或有机食品、上健身房、打太极、练瑜珈等现象愈来愈普遍。当代人都有一套属于自身的“健康身体想象”（即人们追求健康的理由、观点与方式）。而这种现象无法脱离当代经济全球化的关联。

经济全球化从二十世纪末起藉由世界贸易组织将各国逐步纳入全球性的自由贸易体系，已成为一个宏观的世界结构。一方面，它促成各国间自由贸易，国家与企业或非政府组织发展公私伙伴关系，跨国人才、商品与资本流动频繁，疾病跨国风险传播，贫富差距拉大，失业率增加，从国家到个体均强调竞争力、人们生活压力大，而国家强化对健康的管控，这样的生活形态必然对身体产生影响。另一方面，经济全球化使得商品化扩大到生活各层面，包含医药、运动、健康等相关产业，并形成许多健康的论述。药品、保健食品因商品化的发展与企业竞争力的催逼而异常发达；减肥更关联于健康论述，并蕴含着当代人的审美观；各式各样的运动盛行，健康产业与器材、健身房也逐渐蓬勃发展，这些都导致了多元的健康身体想象。

然而，在中国社会学界关于全球化高度资本主义与健康身体想象相关联的整理性文章很少，且健康身体的想象如何关联于全球化高度资本主义结构与个体行动之间的辩证也很少提及。本文首先提出五种健康身体想象（规训的身体、资本的身体、镜像的身体、保险的身体、修养的身体）来刻画当代人追求健康的原因与全球化高度资本主义的关联。？譹？訛在结论时本文将勾勒这五种健康身体想象如何关联于社会学所关切的“结构与能动”的课题。

一、 规训的身体

自从公共卫生发展以來，人的身体就成为政府所监管的对象，表现为施打疫苗、体检等在国民教育中实施。到了全球化更紧密的当代，人们对健康的关注不再仅止于政府的倡导与监管，而是政府与企业、学界，甚至媒体发展出复合关系，推动健康相关产业的发展，人的身体因市场力量的扩大形成新形态的规训。

由于全球化造成更激烈的国家竞争，而健康相关产业（医疗设备、药品、保健品、减肥产业、运动或医疗器材、健身房等）又是欲望无穷的产业，因为人总希望治病直到健康为止，或透过保养让自己更健康。因此健康产业成了各国抢攻的市场大饼。而国家在全球化下引导新技术发展来作为经济扩张的力量，帮助建立独立的技术并提升创新能力，形成新的公私伙伴关系，以便尽可能让更多厂商可以从研发活动所创造的新技术中获益，？譺？訛健康产业便是其中一个重要产业。政府为增强经济竞争力常给予健康产业支持，包含直接扶持企业或制定支持其产业的制度与结构，其措施包含发展生物技术园区、给予厂商补贴、减税、土地租赁优惠协助厂商建厂、引入学界加入研发或技术援助、赞助研发经费，或透过公共研发或地方导向的共同研发联盟来投入知识生产。？譻？訛如此政府、学界、产业界形成了一个复合网络来带动健康产业发展。站在政府的立场，政府扶持健康与生物技术产业等可促进经济发展。就政府治理的角度而言，为了减轻因违反社会规范而衍生的困扰，发展健康相关产品可适当地控制处理那些困扰，达到维持社会规范的目的。对厂商而言，可结合学界力量创新研发，借助政府的奖励措施而降低成本，如此皆可提升竞争力。学界也可因此而获得更多资金而继续强化学术研究。如此，产官学成为三方共赢的利益共生关系，而将三者关系联系在一起的，是强调竞争力与经济发展的逻辑。

这个竞争力发展的逻辑更透过此复合体的发展而将医学/科学知识扩张到生活各层面。一方面，人们的“日常生活”被系统地安置于医学专业与量化统计下被放大检视，个人的运动、性、饮品、药物、旅行、睡眠、交友等全都逃脱不了被统计的命运。健康的定义便随着医疗论述不断的重新界定而改变。人们的日常生活被大量“医疗化”，？譼？訛其中包含了人类的生、老、病、死，如妇女怀孕、更年期、儿童的过动，及肥胖、睡眠、生产等问题皆被医疗专业语言所解释。人们广泛被界定为“潜在”的病患但未必是真实的病患（如某肥胖者目前并无疾病，但却被建构为糖尿病的高危群体）。这表现在政府对健康的倡导（如预防肥胖，可减低心脏病等慢性病）与医疗机构对疾病风险的控管上。另一方面，健康相关产业将知识生产，如营养学、食品科学、中医观点、流行病学、慢性病学等推广至民众生活中，将（潜在）病患变成消费者，他们推广的“健康”知识，藉由媒体或各类具有科学话语的传销广告，促使人们去消费这些健康相关产品与服务。这个复合体所生产的论述不仅鼓励遵守均衡的饮食规范（高纤、低脂、低盐、低糖），连生活习惯都有一定的准则（不暴饮暴食、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有规律的运动），还要补充人体所需的各种营养素，才能维持健康，以及保持身材。尤其是在这些健康相关业者所举办的营销场合中，此种生产性的、互相鼓励的集体性认同，更容易影响个人积极实践规训自我的行为。而人之所以被教育出注重身体的管理，也是为了增加生产力、维持资本主义运行的基础。

全球化下更甚的竞争力与商品化的发展将科学（医学）知识、医学监视、医疗产业（医药、保健品、运动或医疗器材）、学界皆圈进市场利益中，政府因其市场化也可进行社会控制。此市场利益创造多方共赢，并将人的身体也圈进此产官学复合体的规训中。公共健康论述透过产官学复合体进行运作，其论述指责受疾病威胁者没有听从健康倡导的劝告，没有改善自己的生活习惯，没有接受疾病检测等个人选择性的健康行为。健康讯息因此成为带有政治、价值、道德判断的意识形态论述。？譹？訛这种对身体模塑的影响就形塑出规训的身体，其实践性就是把“生活习惯改变”、”饮食习惯改变”、“食用有机食品”、“多健身运动”等观念作为维持健康、美丽、减肥、保持好身材的生活規范与准则。

二、 资本的身体

身体不单受资本主义规训，而且在资本主义运作下已成为资本竞逐的载体，身体因而被视为一种“资本”。Bourdieu指出，资本的特征除了积累，另外就是转换（conversion）。而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是各类资本里最主要的权力来源，特别是经济资本，它广泛转换于不同场域的能力，使之更处于支配性的地位。不过，文化资本带有象征的权力，同样可以通过体现（例如个人教养），以及客观化的（例如文化产品）、制度化（例如文凭）的运作，成为行动者在各种斗争游戏中的有效资源。？譺？訛为了让所持有的资本能在不同的场域里有效地发挥权力作用，经济实力可能通过一定程序转换为文化素养，社会名望也可能通过一定程序转换为象征指定的权力。身体价值其实也可转换成经济实力的多寡，一个美丽、健康、纤细、容光焕发的身体，可转换获得象征的权力。？譻？訛身体因此成为一种象征权力的“资本”，对男性而言，多半是指“健康”的身体能转换更多的经济产能。对女性而言，不仅是单纯的“健康”课题，其实更混杂了“美学”的元素。就“健康”而言，与男性无异，是因其身体能转换成经济的再生产；就“美学”而言，则是因支配阶级掌握定义美丽的话语权。

如“瘦”被支配阶级与医疗话语建构为主流规范，“瘦”成为“美丽”与“健康”的象征。在职场上，拥有良好女性特质身体资本的美瘦女性在面对不同的人际关系时便能够轻易扮演好各种角色，从而将其身体资本转换成人际关系更良好、社会网络更丰富的社会资本。当她们成功地进行资本转换之后，就会努力去维持自己的身体，以便时时都能保持在优势的地位，运用其身体资本换取其他的利益。相比之下，肥胖女性在时装消费上，她们的品味无法跟上流行时尚的装扮；在医疗语境上，她们被定义为“不健康”；在两性关系和工作上容易受到异性的忽视或歧视。

此外，以健身房健身为例，此行为也标示着一种“象征资本”概念。上健身房健身这件事本身，不分男女，也会成为一种新的象征符号与权力，它可建立出新的身分区别。健身消费不仅是“健身消费”，它也是一种“符号消费”。新兴的健身俱乐部，透过有计划的规划与营造，企图向消费者展示一个“新健身时代”的来临。健身锻炼就此意义而言，不仅是“身体本能的驱使”（生物学身体）与“身体的规训与铭刻”（社会学身体），它甚至是“身体符号化的象征资本”（美学与经济意涵的资本身体）。

以上这些现象都是高度资本主义下不断分化出新形态的健身产业与消费，而此也不断再制出新的象征符号，而人又在此象征符号中产生新的身分认同与区别。

三、 镜像的身体

“镜像的身体”说明人们对于身体的关注是对时尚美学的投射与符号消费的欲求所表现的身体想象。减肥的当代现象可说是“镜像的身体”之表达。就美学的意义而言，当身体每个部位都界定出“黄金比例”，便触发着人们对完美标准的欲望。此标准时刻挑动着人们对“完美”身体的欲望，进而透过各种改造身体的技术来形塑自己的身体。如拉康在镜像阶段中的论证：婴儿透过镜像来认识自己，理解自身的整体形象。然而，镜像与自身有所差异，并非是相对应的同等形式，主体接受了视觉上的某种形象，以他者的形象为中心，他者的形象是对主体身体的“理想化”追求的想象。就如同拉康所说的：“我一直发现我的欲望存在于我的外部，因为我所欲望的总是某种我所匮乏的东西，即相对于我的他人”。？譹？訛正因美的身体和外貌是稀缺的，因此人们的欲望是建立在一种对于虚幻美的满足感。西蒙·威廉姆斯、吉廉·伯德洛也指出：“镜像身体是通过消费的典型媒介无限制地生产欲望。它看见什么就想要什么，寻求在一种无限循环的占有中成为自我形象的一部分。”？譺？訛大众媒体所呈现出來的名模、明星，更无时无刻不成为一面镜子，让人们不断检视自己的身体，不断和时尚的审美标准进行比较。人们一直觉得自己“不完美”而不断利用各种方式来改变自身。

不仅“美学”因素，减肥的论述更是透过建构健康论述来掌握知识权力，肥胖比瘦更严重地被定义为“不健康”，它与（潜在）疾病风险连在一起。当“医学”与“美学”相结合，这些产业很大程度影响人们的身体和生活形态。人们受其影响，开始厌恶疾病、老态、松垮等丑化的身体形象，进而积极展开对于“理想化”的完美身体想象。

而近来新形态生活医疗与生活风格药物的兴起，不是在除病祛痛，而是追求完美、快乐及美丽（如美容医疗或减肥等）。生活方式药物可界定为治疗“非关健康或介于健康与安适间灰色地带的个人困扰”或“改变生活方式会比服药更有效的健康问题”的药物，？譻？訛其适应症通常是介于（社会建构的）“生活方式愿望”与根据身体病理学界定的“健康需要”间的症状。？譼？訛不仅生产药物，药厂而且常会额外发展保健食品，因为它不需经过繁复的人体试验，所需的成本比药物低廉。因此研发不足以达成高药效的草药或化学剂，在通过对人体无害的检验下，就变成了保健品。虽然它不被界定为药品，但实际上也成为人们健康计划的一个选项，它常在实际具有疗效但不能宣称有疗效的暧昧状态下游走，它标榜着可预防某种疾病的功能。为此，标榜减肥与美容的药品与保健品多得令人眼花缭乱，这些皆不属除病祛痛为主的一般医疗，而是改善生活、使人有自信的新形态生活医疗。消费者在此脉络下可以自由地选择商品，为自己营造出不同的风格。这也突显出当减肥成为一种主流话语，肥胖者被社会标签化而产生的不快，可透过消费新形态的医疗与保健商品来谋求解决。

四、 保险的身体

上述三种想象代表人们对这些外在结构的价值观认同而导致追求健康之行动，或人顺从这些外在结构的权力而愿改变自己的身体。在此，“保险的身体”呈现为一种风险社会的结构下寻求降低风险的社会行动。

由于高度跨国/区流动的资本主义发展形态，使得传染病（如禽流感）与食品安全问题（如疯牛病之牛肉，黑心食品）很容易跨国散布，因而这是一个“风险全球化”的世界。？譹？訛媒体一再揭发黑心食品、化学农药过多的蔬果等消息，消费者对安全、健康的食物要求增高。但现代化的食物生产为了追求产量、速度，往往用违反自然的方式使其生长（如打激素的禽畜），这样的食物生产方式對人体健康具有危害性，而社会自身必须去面对自己所制造出来的后果（此为现代化的反扑），这就是Beck所提的“反身的现代性”之体现。？譺？訛

面对此风险的危机，人们转向对专家的信任，但专家却对越来越无法应对跨国偶发性的风险，导致民众对专家政治的不满，？譻？訛于是各种因应风险社会产生的自愿性组织陆续成形。因而在风险社会中的行动者化身为风险的反抗者，发展对风险的知识建构，透过亲身的实践和参与某组织，发挥行动者的能动性，并且建构一种“去专家”的自我话语系统，这即是Beck 所提出的“次政治”观点。这是扬弃传统政治权力与专家话语主宰的民众自救行动，是一种由下往上的，从草根的个人自我组织（如主妇、消费者、生态运动者等）发展为与他人互相沟通的社会网络和行动，透过人们自身对风险问题的意识、集体共同参与和决策，来转换风险社会之结构。？譼？訛

举例来说，在上海的“农好农夫市集”？譽？訛或在台湾的“主妇联盟”？譾？訛推广消费有机食品，台湾宗教团体里仁？譿？訛也成立了有机专卖店，以及一些商业有机店的成立，如无毒的家、绿色小镇等知名连锁店，除了实际的销售行动，他们的诉求或消费理念，也在社会中形成一股有机论述，在大家谈论到有机时，往往会联想到健康、环保等符号。他们在现代社会中似乎扮演了唤醒人们风险意识的角色，也就是说“次政治”的运作意谓着民间个人的觉醒，并形成集体的参与，藉由民间社会团体（包含“非营利组织”及“非政府组织”）的力量，以对抗目前风险社会中的危机。

此发展不是反全球化的商品逻辑，而是一种“另类全球化”，在承认商品逻辑的运作中，建构一种反身现代性，以挽救风险。这类有机消费是一种有自主意识的反抗，其有机的消费自主行为，具有一定程度的社会运动特质，经由集合共同的力量，来达到改变现状的目的，这也同时显示消费者通过消费有由下而上创造消费话语的可能性，这或许只能代表某一社群或某一阶层的消费观点，但也由此可知有机风潮并不仅只是市场的潮流，也并非像文化工业批判者所认为的，是资本家透过一些商品的创造来获取利润的潮流式消费，而是一种在消费者之中有相当自我意识、有自主的认知状态下所进行的消费行为，也是一种“理念式”的消费实践。

这种认同性的消费行为除了自身的风险意识外，有些团体（如农好农夫市集、主妇联盟等）通过办沙龙、讲座或分享会建立情感，以进行风险意识的教育与沟通，因而此类消费者行为就如同Michel Maffesoil提出的观点，即现代社会中消费强调的是一种情绪、气氛取向的“社交性活动”（an empathic sociality），通过这种情绪的集合体，个人可以从中寻求情感的分享、释放自己，并从而自我定义，即一种有自我特殊性的消费。？讀？訛因此，这类参与者在该团体中可以有情感上的交流与人际互动而投入，消费者在团体之中可以透过情感的分享（习惯、宗教、理念等）来自我定义，有别于只以消费品来标示自身的阶级身份或建立社会区别的消费模式。

五、 修养的身体

在经济全球化下，还有一种较为主观感受与个体行动的健康想象，即“修养的身体”。这是福柯在现代性的牢笼中欲建构主体性所提出的一种身体想象。

福柯认为主体的建立不是倚靠他力，而是在“自我”中完成。“自我”即自我与自我的关系（本体论结构：如理与欲、形与神），形塑自我意味着改变自我与自我的关系，以致于建立起完善的、充足的自我关系是人的目的。因此他反对基督教太过着重外部的道德规范或他力（上帝或魔鬼）来形塑人的行为，而推崇古希腊男子将自制与美德结合在一起，此自我掌握的能力是迈向自我风格化的基础，是自我的观审和生存美学，其自我与自我的关系乃是艺术家与作品的关系，生命作为一件艺术审美作品的材料及伦理，而无关司法、权威、规训结构。

福柯认为想要进入真理，主体的存有本身必须付出某种转化的代价，这称为“工夫”。？譹？訛但主体下工夫并非使主体屈服于法律，而是一种真理的练习与实践，诸如自我书写、阅读、做笔记、沉思、写作、现实生活中身体操练等，人如此做是将“真理话语（logos）主体化”，其同时也是“主体性的强化”，其目标是将logos转化为ēthos（人格或存在、看、想以及做的生活方式），或者说logos 与bios（生活、生存的所有面向、所有方式）的完全一致。因此福柯提出“自我技术”，它是人对于自身的关注，须伴随着一系列的实践方式。这种实践方式与中文里的“修行”概念相近。透过某些程序（无论是靠自己或靠他人的帮助），加诸于自己的身、心、思想或存有方式，好促成这些部分的蜕变与转化，以求获致某种状态（譬如纯净、快乐或完美等）。？譺？訛对福柯来说，伦理？譻？訛主体（ethical subject）有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自我敦促和自我引导。在各种的引导下，具备伦理意义的行动，不仅是单纯的“行动”，行动者（agent）成为主体（subject），是在有“目的”、对自我也有一定期待与设想的情形下，所衍生出的实践活动。？譼？訛意即，这些自我引导的力量，是使行动者成为主体的“主体化模式”。福柯意图以此概念来强调权力的正面与积极性，所以，“自我技术”不能被误解为是现代思想中的“禁锢”、“纪律”和“正常化”等阴谋机制。自我技术当中的“生产性”权力是主体自身作为积极性权力的生产性主人，对于主体自身进行一系列的技术实践以形塑自身。

对于修炼己身以达身体的转变的自我身体管理，成为一种生活风格及美学存在。也是一种健康身体的想象。虽从福柯的著作里无法判断当代诸如“健身、运动、减肥”等自我转化活动，到底算不算是严格意义下的“修养工夫”，？譽？訛因为难以判断人会做这些行为究竟是被话语所决定的转变，还是自我修炼的转变，然而，这里要强调的是，自我修炼这个观念对某些人的主观感受而言，的确在个人追求健康的行动上发挥作用，这些人显示出健身是一种自我修炼的手段。例如某些研习武术之人的动机是为了体验中国传统哲理的“真理”才去学习的，他们藉由“武术”至“武艺”的身体修炼逐步臻于“武道”的境界。？譾？訛一方面，他们将习武作为个人修道的一个体验过程，甚至习武过程中所遇见的痛苦，都视为一种修炼与超越的必经过程，而他们主观上不将之视为“异化”，颇有“自我技术”的修行观，这类人呈现出将logos转化为ēthos与bios的“真理主体化”过程。

然而，福柯的修养观毕竟还是隐藏着西方资本主义扩张式的逾越态度。德籍汉学家何乏笔（Fabian Heubel）批评福柯虽推崇希腊罗马式伦理，但却没有呈现关于“平淡”的研究，当福柯在加州时对SM （愉虐恋）进行极限体验，他以自己身体进行波特莱尔式浪荡子修养观？譹？訛的“逾越/愉悦”实验。这种“自我逾越”的精神，虽对既定制度现实不断进行批判、超越，但同时也和资本主义疯狂的追求物质生产的扩张，有共谋的关系。？譺？訛何乏笔认为在现代性中应该还存在着一种“自我减损”的态度，此概念是何乏笔对中国美学中“平淡”概念的赞赏。？譻？訛如在西方前卫艺术的美学中，黑色与“贫简化”（Verarmung）象征着历史的灾难及对文化工业的厌倦与无奈；但是在中国哲学美学中以黑墨为材料的书画，还有“留白”的艺术传统，却象征着对人类感性的扩张，对事物的开放性认识的手段。这种中国式的慢道理与留白性追求的是一种对刺激不立即做反应，而是细致地、冷静地感受与观察的人格态度的养成。何乏笔以此“平淡”美学所启发的“自我减损”的现代性态度，也反映出当代某些人的健康身体想象。

在中国武学中的慢功，如太极拳（或静功），或者印度的瑜珈，都是不追求速度与动感的操练，而是以平淡的慢步调进行身体操演，这种平淡正反映部分当代人对资本主义不断刺激消费或强调竞争力的逾越/愉悅态度及速度感的反抗，他们在简约朴实的生活与传统的修养中重构自我，其所衍发的身体能动性，不是自我逾越，而是自我减损，返回内在修养的生活美学。这也反映出资本主义愈高度发展，有某些人愈是抵制，也愈想回到传统中，这种缅怀性呈现出外在世界与个人内在生活的高度反差。

然而，有些人练慢功并不是出于反制资本主义的动机，这些人仍享受着资本社会的好处，但他们内心需要一些自我减损的平淡感与慢步调来平衡平时工作所强调的自我逾越与快步调，以免自己在高度竞争中被压力压垮。打太极或练瑜珈是抽出一点时间来让自己心平气和，并让身体活络，以面对下一步的工作挑战。这呈现出一种养生观，从传统资源中去找出平衡于当代资本主义的身体调息。这类有心人也在摸索如何在“自我逾越”和“自我减损”进行相互辩证，意即由于现代性中自我逾越的态度，追求对事物的经验的无限开放性，使得确定性丧失，易使得自我瓦解。这也使得“自我减损”的工夫得以浮现，对事物的细节和状态，透过平淡可得到更深的感受，此感受进而又促成自我强化和对事物的认知的提升，形成一种“真理主体化”的经历。？譼？訛

六、 结语：在结构与能动间的健康身体想象

综合上述，在经济全球化的脉络下，规训的身体体现在产官学复合体新形态的发展对健康的管控；资本的身体说明了健康社会学议题离不开当代资本主义的生产竞争脉络；镜像的身体凸显出当代消费形态牵涉到身体被卷入商品化的异化问题；保险的身体则是对全球化跨国性发展所衍生的风险问题所产生的反制；修养的身体体现为人们对生活风格化的健康追求，凸显出以个体操练的生存美学来作为在繁忙的生活中寻求身心安顿的方式。这五种健康身体想象可进一步以社会学所着重的“结构与能动”来进行反思。

前三种想象较偏向象征符号的结构影响力，人们顺从结构性的规训，或更多欲望地投射于身外已被社会模塑的理想身体而进行与身体相关的消费。它们说明了人很难脱离资本主义在政治、经济、社会等结构的影响，这不是说个体没有能动性来反制结构，而是个体的能动性常是在承认这些外在结构的逻辑下进行。以社会学常用的“异化”角度分析其“结构与能动”关系，其论证之发展常循着“异化批判、自主性反命题、再批判”的三部曲来铺陈。

“异化批判”强调“客观压迫结构对自主性的戕害”，客观压迫结构，透过政治规训或资本主义身体工业创造出的身体规范，透过媒体、进入日常生活及社会关系，造成对个别行动者的压力和操弄，其牟利策略剥夺了行动者的自主性。而主观压力经验卷入特定的身体认同文化以后，自我对自我、或他人对自我造成异化的体验。但这个批判论述架构也存在一个“（自主性）反命题”，也就是说，“赋权经验”和“自我掌控”其实是真实的快乐，改造身体不仅是一种自愿行动，还可能是个体寻求权力的重要途径。如人们可以通过加入健身、减肥或吃保健食品或有机食品等行列而重获自信、体验赋权（empowered），？譹？訛和资本家共舞一段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这样的论点又产生了另一个“再批判”，那就是，即便有“自主性”，也只不过是规训权力透过文化氛围而运作，最后却将责任转嫁为“个人选择”的结果。？譺？訛换句话说，客观结构的运作机制，把少数、特定的身体认同扩大为全社会都信奉的普遍身体规范，在制造常规化与剥夺行动者自主性的同时，却又鼓励行动者实践自我改造，替行动者创造自主性的幻觉。

因此，从“异化”的角度来看前三类追求健康身体的想象，不难发现，权力似乎无所不在，有时看似对个体赋权，但实际上人似乎很难逃离在资本主义、政治、文化与社会等盘根错节的结构对人们健康想象上的运作。当人们处在这“异化”的氛围下，有些人起而反制，或寻求更能平衡结构限制的个体能动或自我转化，这就造成第四与第五种健康身体想象。

“保险的身体”的想象强调结构影响下个体的另类选择，这代表当代人不是一味顺从资本主义结构，而是个体以行动反制资本主义的负面效应。以当代人追求食品安全而形成的公民自救网络为例，相对于结构的强制，个体存在于风险社会体系内（面对食品风险）仍有建构自由的契机，即以自我行动或集结志同道合者对结构进行反抗。其中，话语的权力、位置、话语的结盟、扩大就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个人的行动一旦获得话语的发言机会，并反制由科技官僚决策与诠释的权力，就达到了初步回避结构强制的游击战略点。在经由参与和学习的过程进行对社会的认识，并由此集体的个人在讯息与信念互为肯认、交换的形式下建构一个新的健康想象认同网。

“修养的身体”则试图捕捉追求自我技术的个人如何着重个人存在美学的自我修养技术。此个体认为主观压力经验被定位为修炼的必经过程，客观压迫结构是通往理想自我的道路，这类个体透过接受“异化”当作一个超越自我的主观经历，此修养的角度比较是透过该个体的主观描述与认同来捕捉其健康想象，其重点并不是在这个行动本身是否再复制客观结构对个体的“异化”。另外，寻回传统的“自我减损”养生观呈现出一种个体的能动，此行动表现为对高度资本主义速度化与异化的反制或平衡。

本文虽整理了当代人五种不同的健康身体想象，然而，必须留意的是，行动者的个人生命历程，会在不同的时空环境下，依当时拥有的各种健康认知、制度和资源与个人网络等脉络，策略地选择某些追求健康的方式；与此同时，这些认知、资源、制度与网络等也影响着行动者的认知与习惯。当行动者因其因缘际会的历史偶然（经由媒体或亲朋好友介绍，或国家规定等）认知并实践某种追求健康的方式，或许反映当时的流行风潮、消费行为、政治规训，或个人欲望被这些行为驱使等；或者是行动者身体发生危机或对某种追求健康方式存疑时，他们会习惯性地或积极地运用各种资源、制度及其认知来解决问题，并可能再形成新的健康想象路径。也因为个体不同的生命历程与当时社会发展会交错出许多不同的可能性，因此这五种解释路径有时相合，有时相互参照，或有时互斥并存。而不同研究主题的设定也会呈现出个体追求健康行为的不同方式与解释。

（责任编辑：徐澍）

推荐访问:当代人 全球化 想象 身体 健康